文/王兴舟
做诗，无论新旧，皆是不易。然以打油冠之，便可沐猴而冠，虽亦以诗而现，但可不顾诗规诗律，唯趣在，即成吟。国学底蕴深博如知堂者，做诗也称打油，且曰：“我自称打油诗，表示不敢以旧诗自居，自然更不敢称是诗人。”我等何敢再言绝说律哉？只以简约达意，分句说事而已。过去我有本诗集，名《月舟集》者，其中也载入打油诗若干，胡涂乱抹，记事状物而已，今又继之，仍是说事。打油诗的产生相传是以诗为朝的唐，人称张打油者所创，以出语俚俗、诙谐幽默、小巧有趣为其特征，多是自谦自嘲，也有讥讽嘲弄之意。因其不拘平仄韵律，诗句通俗谐趣，便于口耳相传，颇有乡曲民谚、民间小调之风，竟风靡千年。但其言外之意，韵外之致也因游戏成分多，人亦常疏之。我此存几篇，虽也貌诗而行者，但无论怎样努力，也难有诗者的格局与境界，故也与文行之。不过绝无虚妄之言，正如山溪细流，无涛无浪，但亦是清流静水，不舍其真其纯也。我友“听雪知春秋”云：“打油诗，诗打油，天下雨，地自流，学写诗，看谁油，博君笑，竟不愁。”倒是说出了我的心思，深以为许，并引为知音。今录打油诗若干，自知寒陋处颇多，但以诗纪事仅取其文简字略而已。
其一
一病恍过立夏日，三周书痴惟孙犁。孤立窗饮半瓶酒，忽闻板栗又花时。
四月底五月初，因恙病休，此间日夜不舍，二读《孙犁全集》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7月版）。朝龙兄发来微信云太行山东麓古板栗林花盛如海，弥漫半山花香。闻之亦喜亦忧，立窗小饮，扪床而寝。
其二
晨闻窗外鹊闲鸣，午有阴晴不关情。醉读耕堂难述道，雨乱敲夜竟天明。
病休期间，一人枯坐，鸟常叨窗而访，慰我寂寥孤境，我亦日撤食于台上，鸟频食在窗外，人鸟常见，久而成友。夜遇雨而乐，若琴敲心，闲思远游，竟不知天已明矣！
其三
讷言寡欲非本色，只因时势不随缘。攀山踏云寻幽去，万般景色月难圆。
我的《太行风土小记》出版后，友多笑谈太行山上又见新的生物种类，人与山外不同，亦与山里有异，仆仆风尘貌，似入桃源客。言我攀山殷勤，状如土著；怨我言纳语寡，山中之趣，多未道也。其实，我与太行，只是窥其一隅，其广博之幽，其纵深之妙，心虽向往，然目力不逮，语亦未及也。
其四
文不句读如涉河，逝者如斯长自嗟。标逗古书嫌纸贵，但怪异体繁字多。
读古籍虽有趣，但遇难也多，尽管如此，读书还是读古籍，因有源头感，颇得收获趣。往事如烟书之味，古版木刻意蕴长。古人讲究刻本优于印本，初刻优于翻刻，套色优于单色，图画优于文字。读古籍虽左查右照，顾此失彼之忧常多，但读可乐，枕可眠，随心所欲，见闻亦广矣。黄庭坚曰：“人不读书，则尘俗生其间，照镜则面目可憎，对人则语言乏味。”对缺乏古籍阅读经历者，尤其如此。如今国家强盛，生活美好，谁不想做一个魅力四射、趣味横生的人呢？
其五
闻乐几回人独坐，欲眠忽涌思乡潮。念旧绵绵微涕泣，歌声一半是离骚。
6月1日，吴文中先生说我作词的那首《那里是哪里》的歌曲，成功入选中原文艺精品创作工程重点项目。甚喜。其实，此歌仅是我怀恋故土的一种情绪渲染。《离骚》云：“长太息以掩涕兮，哀民生之多艰。”但文中先生曲谱神通，唱腔撼天，竟演绎得千肠百转，婉转得情景交融，缠绵得如泣如诉。《离骚》云：“瞻前而顾后兮，相观民之计极。阽余身而危死兮，览余初其犹未悔。”言及尽处是怀土意、不忍离。此刻关于故乡，我亦聚其气、集此意。东汉王逸释离骚曰：“离，别也；骚，愁也。”故我也敢言“歌声一半是离骚”了。
其六
不屑事功潜名尘，醒来犹是懵懂人。查问穷经是何因，欲将衰年抵青春。
近年，懂我的人渐多，嘉许我的选择，称羡我的心态者，直呼真人。但他们对我的困惑也不少，即人即将退离职场，人亦垂垂近衰，为什么仍如少年苦学勤读，频频而作？若作爱好，作休闲状，写闲适文，呈惬意态，风月做伴，草木生情，悠哉乐哉，岂不更好？谁知我欲赎之身，挣脱也难，昔浪荡虚掷，韶光轻抛，学业未就，事业不成，悔意正浓。今幡然有悟，人世无常，读书正是妙事，于是抓住时光的余暇，老而益笃，直把颓龄抵青春，振作虽晚，亦不敢轻言放弃。愚者多思，烦恼徒增，结网而渔，犹未晚也，虽梦想缥缈，只因其远，我便想尽力尽心尽量地去靠近一些，仅此而已。
其七
近读晚明似溯源，闲适微瓞脉长存。莫羡时文潮如市，孰知叶荫藏晚虫。
我近来多读晚明小品，择十家之文浸润，不为什么，惟其甘霖，方解干渴。揆诸典籍，见岁时风俗，市井人情，山川形胜，草木鱼虫，风物土宜，前尘梦影诸事皆文趣盎然，若潺溪流觞，皆可观也。对其“独抒性灵，不拘俗套”之风格，我也耽此长久，愿醉不醒。难怪周作人亦评晚明诸君言：“以抒情的态度做一切的文章，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轻率空疏，实际上都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。”我不仅因为周作人对晚明小品的揄扬，实在是因为这么契合我心灵的晚明小品，我对它的研读晚矣，故亦深之为悔。我也为此口占几句，聊作尾缀：“故纸黄卷读频惊，美妙还崇小品文。偶闻知堂三语，亦知纷纭千秋评。”我言不虚，亦不敢妄也。
其八
此生属意作比丘，也曾嵩岳去勾留。百寻芒鞋遍不遇，君嘱缓剃荒草头。
闲时常有僧梦，竟醉青灯孤寺，晨钟暮鼓，木鱼声声，独步梵影，于是梦醒即请登封玉杰贤兄，备袈裟，择古寺，欲行梵礼，无奈人高马大，行头皆不能及。兄笑曰：“佛缘不够，人已长过僧槛了！”于是乱心规整，不再纷纷。说与众友，皆哈哈一笑，作闲谈云。然我心却静于极致，犹如垒石。
其九
旱船唱晚亦是景，柳丛人家居河滨。拿瓦当鱼半自谑，摊上古玩说旧春。
漳河古势滔滔然，今已不存，潺潺细流亦偶有之。双休闲游，至曹公三台，曰古邺城。广场上旱船表演兴兴然，宛若旧时帆影，在干涸的漳河之岸，是怀旧呢，还是嘲讽？商摊零落，只四五家而已，一妪兜售瓦鱼，说是曹公旧物，铜雀台楼阁上的悬鱼，散落民间，新近偶得，地不爱宝，人自珍藏。只是不知话之真假，亦不辨货之真伪，故也不敢存捡漏之心。
